叶临君

（6）养母

他是江南富家大小姐阿英，离开于这一年的夏。

阿英的眼睛和叶英的眼睛不同，他很仔细地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，眼神中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滋长，叶英不知道那是不是愤怒。

他从来都是坐在栏杆边，抱剑观花。用旁观者的眼睛，看着世间花开花落、云卷云舒。对于很多事情，他总是太置身事外。

西子湖畔的过往，那是前世吗？

叶英坐在镜子前面，从怀中摸出了一支珠钗，这珠钗上镶嵌着宝珠，和长长的流苏，工艺精湛。

尝有一妇人，带着珠钗，盖头掀开后挽上了为人母的鸦黑发髻，珠钗就点在如墨的发间。她总是在每日清晨坐在梳妆台前，用纤细的手将一头长发拢起来，再用珠钗挽起。纤白的手拂过耳边的发丝，拂过乌黑的眼睛。

珠钗的主人是叶英的养母，嫁进来以后就极为照顾叶英，从小到大一直帮他梳头。他的头发很长，从生下来就不曾剪过，即使是这样，每天早上养母仍旧会花很长时间给他将长发梳理的整整齐齐。

“夫人，小姐一定是您的亲女儿。”

她听了这话也总是笑得温婉如荷。

每一个清晨，夫人会下厨为老爷和小姐做一碗莲子羹，熬莲子羹的水是清晨叶上的露珠。在天泽楼的时候，也有一个人每日的清晨会端一碗莲子羹给站在天泽楼上的他。

“啪嗒”，门打开了。走进来一个看起来并不瘦的妇人，这妇人和坐在镜子前面的阿英比起来，真是当了他的两个大，明显的北方女子的相貌，脸宽中有些带方，皮肤很粗糙，搽了油两颊却依旧泛着带着小疙瘩凸起的红。

叶英听了脚步声，慌忙将珠钗藏进袖子里，注视着铜镜中显得昏黄的面颊。阿英很瘦，眉眼也是细细长长的。

“到了长安，就别想你的父母了。”那个女人很凶，说起话来粗声大气的：“我们家收留你，你可好好干，别学了那些狐媚子。”

叶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点了点头。

“阿英，你快走。”

那个女人的影子在夜色中是那么明艳，堂堂大剑客叶英，此刻却一点功夫也没有，抬起手来也只是绵绵软软，成了个弱柳扶风的小姐。江南富家大小姐，阿英，注定了不是那个在天泽楼上的人。

叶英的手垂了下去，他被那个女人重重地推搡了出去，手里是那个女人塞给他的一包沉甸甸的细软还有一支珠钗。

叶英在很远的地方，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面，嘴唇发白，养母如瀑的长发消失在血红色的夜色里面，那个女人来的很快、去的也很快。从此以后，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笑起来温婉如荷，每天清晨收集新露、为他梳头的女子了。如果是叶英，一定不会记得在杭州城内看到过多少个这种妇人，那些妇人或是姑娘投来的目光或是对他的好一定是仰慕；可是他是阿英，是她的养女。

叶英一直都不明白，为什么养母会像养父一样飞蛾扑火，只为了保全他。

他辞别江南的时候，正是知了叫的最凶的时候，家中的荷，一定开满了池塘，可他只能一个人背着包裹离开江南了。不管他去到哪里，冰冷的珠钗，一直贴在胸口最温暖的地方。

这个天下真的好大，路也很远，每一条路都通向不同的远方。

叶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从桌上拿起了一根粗劣的木簪，学着养母给他梳头那样，将一头长发挽在脑后。

“你来了我这里，动作可得麻溜点。”老板娘在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：“我这里可不养闲人。我管你是什么江南富家大小姐，到了我这里，所有的佣人我可都一视同仁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干的来就干，干不来就走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