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场秋雨后,余杭渐冷。时至暮秋,落叶纷飞。
不知何时开始,藏剑山庄的人一致认同,堂堂天策统领李承恩是个骗子。
今年的秋天格外的冷,叶英坐在水阁上,手中抱着一个不大的汤婆子,看向李承恩的目光十分诚恳:“藏剑多年铸剑,此次多谢统领提携以蒙皇恩。”
李承恩将整个人尽数裹在狐裘里面,唯独伸直了腿。江南与北方的冷不在一处,北国的风打在脸上生疼,南方的冷透到骨髓里。李承恩不禁打了个喷嚏,拢紧了狐裘:“山庄为天策府铸剑,天子定然不会亏待。”
从未有过期许,又何谈亏待?
叶英笑了一下,拢了拢锦袍: “那就多谢统领提携了。”
李承恩是个骗子,叶英一直清楚。心甘情愿地被骗,心甘情愿地把一切给他。
可唯独一件事,你有你的大唐,我守我的山庄。
歌舞升平的背后是国库渐空,地方节度使偷偷铸造通宝,安禄山坐拥大权,这一切,所有人都心照不宣。朝廷早已拨不出更多拨款供天策府铸造兵器,而天策府上下将士不能手无寸铁,这一切,李承恩知道,叶英同样知道。
初心?早已忘了初心。
没有人再提起二人初次在西湖边相逢的时候,李承恩始终记得那个锦衣华服眼神清澈的小公子,安静沉稳的样子不像咋咋呼呼的同龄人。那月的西湖开遍荷花,二人一见如故,相谈甚欢。同样在水阁上,那是叶英平生第一次喝酒,他始终记得小公子脸上的酡红,衬得一张小脸更加粉嫩。
叶英仿佛是个武痴,喝的不省人事的他忽然抓住李承恩的手,眼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:“我终于明白父亲所说的醉月。”
那日从水阁上看荷花开得正好,而今空荡的荷塘那般孤寂,似乎连荷塘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开过的那些花儿,可是人还记得。
李承恩的目光回到近处,回到叶英脸上。如今的藏剑庄主叶英早已不复当日稚嫩,眼神变得更加沉稳而坚定,眉头有些微皱,他身上的担子重了,一如十七岁的他。
李承恩将腿放在地上,拢紧狐裘站了起来,不断地搓手想让自己暖和一点。冬日的风,灼烧而凛冽,他哈出的气很快在空气中变成白色的水雾。
“有烧酒吗?”李承恩使劲搓着手想让自己更暖和一些。
“没有。”叶英摇摇头,将汤婆子攒入怀里,站在李承恩身旁:“只有绍兴会稽陈年的花雕。”
李承恩是个奇怪的人,从他第一次喝过烧酒后,就再也喝不惯旁的酒了,那种从舌尖开始一直到喉咙深处的烧灼,就像凛冽的风。这种酒,有个风雅的名字,暮云烧,不过李承恩从来不是附庸风雅的人,武将就应该有武将的样子,不能像京城像那些小娘娘腔一样。
风吹得更烈了,夹杂着纷纷落下的雪子,不久后,雪渐渐大了,南方鲜少下雪,明明是初秋,怎么会下雪呢?大雪中,是安史之乱前叶英最后一次见到李承恩。他又一次,骗了他,就像他骗他酒是喝不醉的一样。
叶晖捧着一册账本恭敬地站在叶英身旁,绷不住脸上透出的不安:“大哥, 李统领自交付一笔定金后,我们已经是送去第三批武器了,如若这次李统领再欠下去,恐怕……”
“不必管。”又是一年初秋,叶英站在天泽楼上,目光落在纷纷落下的银杏叶上:“天策府统领,不像欠债之人。”
他想起了李承恩,坚韧,沉静,虎口上积了陈年的厚茧。
叶晖看到毫不担心的庄主,变得有些着急了起来:“大哥,再这么下去,恐账务亏空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叶英叹了口气:“安禄山作乱,藏剑生于大唐,岂能苟利国家生死?”
这几年,叶英身上的担子愈发重了,这一切,朱剑秋都知道。藏剑山庄上下的人都知道天策府统领李承恩是个骗子,只有庄主不这么认为,也许庄主心中明镜儿似的,只是他从来不说。自庄主出关后,青丝皆白,不似当年那个少年。
叶英再一次见到了李承恩,李承恩的伤似乎很重,他看着叶英,从怀中掏出一叠带血的家书。
“阿英。”李承恩许久没有这样叫过他,他开始重重地咳嗽,咳出的痰中甚至带着血:“这是江南战死战士的家书……”
“山庄的账开始亏空了。”叶英叹了口气:“承恩,这次就留下吧。”
李承恩点点头,看着叶英:“心悦君兮君不知。”
整个山庄,除了叶英,没人信李承恩,连叶英身边的侍女罗浮仙都不信。
“天策府的李统领,就是骗子,庄主您少和他来往。”
李承恩在一个雪夜中带着一身病痛离开,离开前他最后吻了那个在熟睡的青年。他皱着眉,仿佛陷入了长长的梦魇。
“阿英,我心悦君。”
李承恩离开后,熟睡的叶英睁开眼,看着李承恩离去的背影,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。
是的,李承恩是个骗子,彻头彻尾的骗子。
暮冬的枫华谷下起了很大的雪,一尊被冰雪封冻的将军雕塑站在那里,尽管遍体鳞伤可他屹立不倒。他的眼睛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--那里是他固守的大唐,还有他想守住的人,叶英。
一滴眼泪从雕塑眼角缓缓落下,咔嚓地落尽冰里。十七岁以后他说的谎言已经太多了,多到连自己都忘记,他从来只说过一句真话,而骗子的唯一一句真话,却再没有人相信……
“阿英,我心悦你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