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临君

1.
     叶英忘记了这是安史之乱多少个日夜之后，也忘了战火烧了多久，或许这些都并不重要，江南的青砖在火的焚烧下，一切都覆灭了灰黑色的墙垣，斑驳的青苔在阴暗处无声生长，一首朽烂的歌。

     叶英拉上了帘子，就让他消失在黑暗里好了——藏剑山庄的庄主，多少人死去换回了他的残喘。
     当那颗火球照例从东方升起，阳光透过木头裂开的细缝照在叶英的身上，一只蝴蝶从叶英面前飞过去，就当叶英想抓住它的时候，蝴蝶很快飞到了很远的地方，他伸了个懒腰，掀起被子坐了起来，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被阴云重新盖住。
     连叶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，藏剑山庄唯一生存下来的——活人？亦或是早就死了。其实他早就不需要睡眠，可他还是会每天按时睡觉，起床，像还活着的时候那样。即使一夜什么都不干，只是闭着眼。潜意识里，他仍然觉得自己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，好像一觉醒来后，罗浮仙会和往常一样站在他的床边告诉他，庄主，该起了。
      叶英站在铜镜前，看自己身上新的腐烂处，挑起嘴角，他拿起一把小匕首，小心地剔掉身上的腐肉，涂上上好的金疮药，这个过程他做的很仔细，就像在削一件艺术品，直到自己身上没有了腐烂的气息。

2.
      他出去的时候已经中午了，有时候叶英自己都会觉得这是一种错觉，曾经十分热闹的余杭，如今已经是一座空城，空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真切的空虚，以及落寞。不过今天好像和往常不一样，因为他听到了人的呼声。余杭城不是早就变成了一座空城么？连九溪十八涧里面都浸满了尸体，怎么还会有人呢？
     “有人么……”
     声音十分模糊，可他仍然确信自己听到了，自此安禄山的军队占领了大半个大唐后，他就很少再见到过人了。大部分人都流亡，甚至死亡，那个繁盛的大唐变成了覆灭的泡沫。
     现在看来，应该是退居到一个地方了，只是……怎么还会出来呢？
     叶英变成了一个妖怪，一个吃人的妖怪。只是连叶英自己都不知道，每每还佯装成自己还活着的样子，还不如孙飞亮，叶英很清楚这一点——余杭城到处都是吃人的妖怪，那这个人为什么还要回来？真的以为能够拯救他们么？他们都已经死了，全部。
     “叶庄主，救我！”受伤的将领看到了不远处的叶英，已经变成妖怪的叶英，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，他并没有看到叶英身后的妖怪们，毕竟这一切都是假的，不是么？
      叶英很诧异那个男人为何还是一副开心的样子，这个银甲破败的将领难道不知道危险吗？
     他站在所有妖怪的前面，只说了一句话：“那个男人，是我的。”
     即使有再多人不服，余杭人即使变成了妖怪也知道，叶英是个多么厉害的男人，曾经一人一剑站在城墙上，一个人对着安禄山的狼牙，没有一丝表情。即使失去了记忆，他们也记得当叶英一人一剑从城墙上飘转而下，忽然照亮整座余杭城的剑光。
3.
     妖怪们消失在阴暗的天色中，将领抓住叶英的手异常兴奋。那只手很冷，死人的手，但分明还是活着的样子呢。
     “庄主，我之前没见过你，只是听说过，你是一直在余杭生活吗？在下自愧不如，听说余杭全是妖怪，而庄主还能毫发无损，我带你去蜀中吧，我们的同伴都在那里。”
     同伴……和自己一样吗？
     叶英终于迷茫了，从他从城墙上飘转而下的那一刻，从那光芒消失的那一刻，这么久一直都是他一个人，不清楚自己是什么，他不会被妖怪的本能驱动，却也不像个正常人类，真是……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感觉。
     男人没有带他走多远就到了西湖边，离岸不远的地方有一艘画舫，怪不得那些人能够存活下来。原来并不是整个余杭城的人都死去了，都变成了妖怪。
     他偷偷看了一眼男人，男人的腰间挂着的令牌上画着火红的图案。是因为这个，他才能活下来的吗？

4.
     “王，我今天带回来了一个人！”
     玄宗放下手中的东西，打量着跪在阶下的叶英：“人？”
     “是，是他救了属下。”
     叶英被带到男人的面前，他紧张的拽了拽衣服，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腐肉的气息能否盖住。他是一个妖怪，他惧怕从这个男人面前散发出的气息，即使很微弱了。
     “叶庄主，我知道你。”男人看着他，大笑：“不愧是心剑。”
      叶英努力了半天，却只能发出一个简单的“嗯”的音节。成为妖怪以后，他从未开口说过话，也不知道要和谁说话，那些终日游荡在城中的尸体么？余杭变成和洛道一样的人间地狱，实非所愿，有时候，叶英恨极了自己无能，也恨极这场安史之乱，更恨那个昏庸的帝王。

5.
       离开天子后，李承恩将他带到自己的府邸，一切从简，不过蜀中的人们都聚集到了这里，他们想看看独立在骇人的妖怪中生活了这么久的人会如何。
      “公子，你怎么到处是伤啊？”这是个上了年纪的万花老中医，他看着叶英，咳嗽了起来：“即使是剑圣，这个么多伤也熬不住的。”他看着明明才二十出头，却已经白发如雪的叶英：“年轻人，要好好照顾自己。”  
     剑圣？听到这个称呼叶英觉得有些好笑，他怎能比得上剑圣？
     叶英后退了一步，躲在李承恩身后 ，有些戒备的看着万花老中医，他不能让自己暴露，他不想离开李承恩。
     老中医的脸一瞬间有些尴尬，他又不是要送什么毒鸡汤，不过想想叶英在那里独居如此之久，一身伤痕也是正常的。

6.
     叶英并没有融入他们的生活，他每天都在害怕被发现，被发现自己的身份、被李承恩唾弃，战战兢兢的留在这里。
     但即使是这样，他依然开心，原来他是存在的，鲜活的存在的，他活着，不与那些成为妖怪一样浑噩的余杭百姓们一起，不交流，不思想。只是为了果腹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。
     没有不被戳破的谎言，即使是藏剑庄主也一样。
     为什么这些人总是会好奇啊？
     然而李承恩却不能时常陪着他，直到这一日，李承恩拉着叶英陪他上街买包子。
     “叶庄主，都一个月了，你伤口如何愈来愈多，这样下去也不行……”
     “别，我不想。”叶英还学会了简单的语句。叶英不是不爱说话，只是已经太久没有说过话，早就忘记了。
     那个老中医宣布反对无效，拆下了他肩膀上的纱布，却看里面白骨嶙峋，腐肉堪堪包裹住呲出的骨头，没有任何血迹。
     老中医先是后退了两步，看着他，一副要杀了他的模样：“天哪，你是……”
     “我……”叶英不知道怎么回答，怎么回答都像是掩饰。
     李承恩将叶英拽到身后，并没有让他解释：“我信他。”
     信？
     眼角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流了下来……叶英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影是如此高大，原来余杭不是他的深渊。

7.
     百姓因为叶英聚在一起讨论，三人成虎，妖怪盛行的事情让他们早就吓破了胆。这些百姓一直是这样的自私，怕死，或许这是他们能够在这一场灾祸下苟活下来的理由，包括那个自私的天子。
     他是多么希望自己是活着的，鲜活的人。
     “烧死他就好了，哪怕是藏剑庄主，可是他还不是变成了妖怪，和吃人的妖怪没什么不一样。”
     “还是和天子，哪怕是李统领请示一下吧。”
      “请示什么——直接烧死就好了！这个妖怪迟早要害死我们的！”
     “是啊。”
     “迟早要害死我们的……”
     就当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的时候，李承恩忽然出现在所有人身后。大红的披风，生锈的银色铠甲。
     “统领……”
     “可他还有思维不是吗？”李承恩开口了，他从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，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，即使叶英救过他，可是为什么在和这家伙想出了这段时间后，李承恩终于有些不舍，毕竟丧尸小姐曾经就过他，这样就烧死她，他有些不忍心。
     “谁知道他会不会传染给我们？谁知道呢……”
     “李统领，你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。”

8.
     叶英终于笑了，和他想象中的并没有什么不同，一切从来是他的臆想。
     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，害怕失去自己拥有的，想要得到更多的东西，因为这些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把别人推向深渊，把别人毁灭，只要自己能够生存，什么都可以。在大唐的这些日子，他已经看得太多了，也累了。
     一只蝴蝶飞到叶英面前，他看到蝴蝶露出的白骨，扬起了笑容——还是有东西是他的同伴的，然而不是这些人。
     火堆点起的那一刻，他看见下面的人在笑，曾经他那么艳羡的笑容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让人恶心，比他的腐肉还让他恶心。
     “妖怪会消失，狼牙也会灭亡，咱们有朝一日还是会回去的！”
     “李统领，带我们回去。”
     他看着李承恩在他面前点起火炬，眼神中的冰冷是他从不曾见过的。
     “承恩，我没想过最后杀死我的人，会是你。”
     “并不是我，叶庄主，你总是太容易相信别人。”李承恩看着他的眼睛：“很久之前，我们是见过的，就在余杭城外。”

     然而叶英终究没有想起这一切。
     后面的话他听不见了，也不想听见——即使没有安史之乱、没有狼牙、没有妖怪，为了权利，财富，生存，大唐还是会灭亡，不过那一天，他是看不见了。
     没有人会不想要坐上所谓的“天子宝座”，欲望会促使他们追求新的东西，足以将他们自己毁灭。
     叶英在火光中，最后一次看到了那只蝴蝶，和他一起消失在万劫不复的深渊的，还有他。
     “庄主，我终是无法丢下你。”那人披着他熟悉的披风：“就让我负了天子吧。”

9.
       “我叫李承恩。”男人站在九溪十八涧边，看着他:“叶公子，我们还会再见的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藏剑，叶英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【终】